崔凡教授评论：美国关于世贸组织对中国贸易政策审查的声明

以下中文翻译稿来自上海WTO事务咨询中心的公众号《WTO快讯》

2018年7月11日,美国常驻WTO大使丹尼斯·谢伊（Dennis C.Shea）就中国贸易政策评审在WTO作专题发言。谢伊结合美国在WTO秘书处散发的一份文件，就中国现存的贸易政策措施进行了简要评论，他认为中国在贸易和投资领域采取了重商主义政策，并给WTO伙伴带来了经济损失。谢伊在发言中还明确提出，如果WTO仍然希望当今的世界贸易体系发挥更好作用，就必须对此予以改变。以下是谢伊大使的发言全文翻译，供参考。

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感谢主席先生，感谢瑞士常驻世贸组织代表团团长DidierChambovey列席，欢迎中国商务部副部长王受文、张向晨大使等其他中国代表的出席。

鉴于中国对世贸组织未来发展的重要性，我相信我们应当就中国作为世贸组织的一员及其采取的贸易政策与做法进行开诚布公的商谈。

无论是在世贸组织内部还是在其外部，都应该关注中国未能充分实施世贸组织建立之初提倡的开放型市场政策。虽然中国在国际贸易中的作用日益增长，但其政府在贸易和投资方面采取的重商主义政策却给其贸易伙伴带来了经济损失，这种情况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如果世贸组织依旧重视当今世界贸易体系，就必须对这种局面加以改变。

在中国入世之初（17年前），世贸组织其他成员认为中国政府在贸易和投资方面采取的，由国家主导的重商主义政策和做法不符合国际贸易体系中开放型市场政策以及世贸组织制定的非歧视，市场准入，互惠，公平和透明的原则，因此，他们希望中国商签的入世协定中能包含永久废除该政策和做法的内容。但是，愿望并没有实现。相反，中国却利用世贸组织成员的资格，在投资与贸易领域实施重商主义政策，损害美国及其世贸组织其他成员行业和工人的利益，成为组织内最大的交易商之一，此现状比五年前的更加严峻。尽管美国在中国经济中的作用日益突出，但外国公司在开拓中国市场或者在中国与本土公司竞争的担忧也随之不断增加。

美国并不是反对中国政府通过实施五年计划和其他类似努力来支持国内企业发展的愿望，但是组织内其他成员也想要发展它们本国的企业。然而，中国采取的整体方法，和传统意义上的指导与支持本国企业发展的传统政策大相径庭。它为本国企业提供大量有违市场运作的行业补贴和来自国家的其他形式支持，这不仅会造成产能过剩，还会给在中国经营的外国企业竞争带来损害。中国采取市场准入限制、投资限制和大规模财政补贴来破坏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让进口商品、服务、外国制造商、服务供应商深受其害。不仅如此，它还给国有企业和其他中国公司提供优惠待遇，允许歧视性监管，制定特殊国家标准，技术转让要求，知识产权保护和执法不力，网络盗窃，过度广泛和歧视性的网络安全措施，提出跨境数据限制和数据本地化要求，以及出于工业政策目的采取竞争法。中国政府滥用行政许可和批准程序，不完全采用法治，缺乏独立的司法制度和透明度不足使得现状不断恶化。

而且，目前，世贸组织并没有采取任何必要措施解决现状。

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并非适用于组织成员选择以国家为主导的贸易和投资政策优先于市场力量并采取以重商主义而非全球经济合作为指导的政策的情况。相反，它仅针对一个成员认为另一成员采取措施或采取违反WTO义务的行动的争议。中国所采取的大部分的政策与做法由于并没有直接违背世贸组织原则或者入世商签协议中的附加条约，因此，即使WTO专家组或上诉机构发现中国的一些措施违背了中国的WTO义务，但基本问题依然未得到解决。

而且，现今也没有就中方以国家为主导采取的重商主义投资与贸易法规所造成的特殊问题而展开新规则磋商。众所周知，世贸组织是协商一致的国际组织，但是寻求强有力且有效的新规则磋商的呼声却不高，而且也无法及时处理其成员目前蒙受的损失。中国对自己是发展中国家的声明并没有意义。美国想提醒众成员，商签入世协定中的内容不仅能证明中国此番说辞并不合理，还否认中国在世贸组织规则框架下自主选择发展中国家地位的权利。即使如此，中国依旧在世贸组织未来每一份协议中坚称自己属于发展中国家行列。在入世近17年后的今天称自己是新晋成员更是毫无意义。

一直以来，美国都通过广泛双边接触与中国展开合作。但是，回顾彼此间的合作，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表明中国在贸易和投资领域，为保护世贸组织其他成员不受损害做出的根本改变。

今后，中国应全面、有效地主动采取开放型市场政策，中国政府也知道下一步的做法，因此，我们敦促中方能照此执行。

谢谢，主席先生。

崔凡教授评论：

首先，谢伊在这个讲话中明确承认中国所采取的大部分的政策与做法并没有直接违背世贸组织原则或者入世商签协议中的附加条约。这一点是我一直在向我的读者解释的。虽然美方有智库编造中国入世承诺表，污蔑中国违反了诸多WTO承诺，但这种扭曲当时承诺内容的做法实际上是美方的WTO专家都不认可的。美国熟悉WTO事务的官员甚至整个301调查的基调都不是强调中国违反了WTO承诺。这种说中国违反承诺的做法其实既对中国不公，也不符合美国此次行动的整体设计意图。实际上，这种扭曲会破坏中国政府对WTO的信心，降低新规则建立的可能性。

其次，美方认为由于中国没有直接违反WTO承诺，因此，虽然中国输掉了一些WTO官司（在这一点上我曾经列举数字，中国在争端解决中的表现整体优于美国，目前中国被诉42起，美国一共被诉147起，中国入世后可比同期美国被诉91起，被诉案件已裁决的败诉率均约为90%。中国对败诉裁决均予以履行，尚未出现起诉方获权报复的情形，美国至少有六次被WTO授权起诉方对美国进行报复。），但美国关切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对这一点抱怨，美方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中方也有中方的看法，中方张向晨大使指出，WTO是一个契约，双方按照契约行事，契约之外的领域是各成员政策措施的灵活空间。从国际法上特别是WTO法上看，中方这一观点无懈可击。综合中美两方观点，我们可以看到，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是拓展WTO规则。美欧日目前就WTO改革形成了一些共同看法，中方应该积极对话，积极参加改革WTO的谈判。

第三，美国对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某些看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总结这次贸易争端经常用四小句话“美方部分诉求情有可原，美方使用手段相当恶劣，中方进行反制迫不得已，中美长期合作非常必要”。在记者采访中，媒体往往将我的第一小句去掉。其实，理解美方部分诉求请有可原的地方对全面理解这次争端是非常必要的。美方提出的部分诉求符合中国改革开放应该遵循的市场化导向。我一直认为，中国开放不足、改革滞后，缺乏改革开放的内在动力。合理利用美国压力，对推动改革开放是有利的。而建立新的清晰的国际规则，是保护中国改革开放发展道路的最佳手段。

第四，我说美方部分诉求情有可原，但美方的诉求并非全部合理。国际经贸谈判，包括发达国家之间的谈判，争取政策灵活度都是谈判官员非常重要的任务。社会各界应该对前线谈判人员有充分理解和支持。美方有很多漫天要价的地方，有些是发达成员都难以接受的。国际谈判有很多切蛋糕的问题。一个规则下来，国家间利益分配就会产生很大不同。美国在这次发言中要求中国不能保留发展中成员资格（请参见《澄清近期关于中美贸易争端的三个谣言》一文的解读），并没有经济与法律的充分依据。在这次发言中，美方认为中国入世协议否认了中国声称是发展中国家的权利，这是站不住脚的。入世协议中，中国放弃了部分发展中国家待遇，但没有放弃自己的发展中国家身份。实际上，直到最近的WTO贸易便利化协议，中国仍然是按照发展中国家身份承担义务的。这些协议都是美国签字生效的。

说了这么多谈判的问题，真正的问题确实还是国内的问题。这次中美贸易争端，国内舆论分歧很大。很多声音虽然是在争论国际贸易中的公平与否，实质上是在争论国内政策与待遇的公平与否。中国在这次争端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基本前提，就是保证国内市场上的公平待遇。这一点，我们是有很大差距的。

崔凡：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贸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研究部主任，商务部经贸政策咨询委员会全球价值链专家组专家，北京大成Dentons律师事务所高级顾问，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CIETAC）仲裁员，《国际贸易问题》杂志执行主编。

来源：国际经贸在线（ID:tradeuibe）